村戏，庄稼人的乐趣

打从记事起，我就知道春节期间有三件事：吃好饭、放鞭炮和看大戏。如果没有戏，就没有年的味道，那就不是春节。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生活的狼牙山镇虽然贫穷落后，却有一定的戏曲文化底蕴，每个村里都有会嚎几嗓子的农民，看戏成了百姓的主要精神乐趣。为了让农民们高兴，每年靠近腊月的时候，乡里就组织各村的群众文艺骨干排练戏曲，然后到各村巡回演出，久而久之，看戏成了庄稼人的一种习俗。

正月里是一年最热闹的时候，每逢演出，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尚未响起，本村及外村男女老少就拎着凳子拿着马扎一群一伙地向戏台涌来。为了提前抢占好位置，有人甚至摆上砖头为家人提前占好座位，地上坐满了就坐在大车和平房顶上。戏场里不光有卖瓜果梨枣、花生灶糖的小贩吆喝声，连烧饼包子、油条麻花的摊子也摆在了周边，那香味阵阵飘来，让人馋得不停地咂嘴。我吃过戏台前的冰糖葫芦，又酸又甜，十分可口。

戏台上不管是生、旦、净、末、丑，还是唱、念、做、打，不管是文戏还是武戏，不管是咬翎子、甩长袖、舞双枪，还是绕碎步、摆胡子、耍大刀，每个角儿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像模像样。时而还能听到观众表扬：“瞧瞧，人家那扮相，那身段，那唱腔，简直就是职业演员！”——这是对饰演王昭君的冯小凤的赞美。

庄稼人淳朴正直，嫉恶如仇，爱憎分明。《赵氏孤儿》这个戏当时在村里是家喻户晓，许多老辈人都能把程婴这一段唱词完整地唱下来。这出戏之所以能在民间广泛流传，其原因是不仅阐明正义必将战胜邪恶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还成功塑造了一个忍辱负重、牺牲自我的中华民族的平民英雄形象，成为千古戏剧的经典。

正月初八下午演的是京剧《铡美案》，饰演包拯的是邻村的牛大龙，他那段慷慨激昂的唱词我至今没忘：“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杀妻灭嗣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

《铡美案》最惊心动魄的一幕自然是陈世美被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人凌空架起被拖到龙头铡上的时候，我吓得半闭了眼睛，双手捂起耳朵。台上表演逼真，台下观众完全入了戏，只听台下一片喊叫：磨叽什么，还不快铡了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随着包公一声怒喝：“开铡！”伴着一团腾空而起的烟雾，执铡人猛地按下铡刀，“喀嚓”一声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便滚落到台中央，我感到心都要蹦出胸膛……

但第二天，我看到饰演陈世美的于二叔挑着水，健步如飞地从我家门前经过，我十分惊讶，他不是死了吗？我揉了揉眼睛，是他，没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面，心里十分叹服导演对细节的巧妙安排，对舞台的精准设计，一个农村业余剧团，竟是如此敬业。

村戏是男女老少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粮，尽管业余演员表演得粗糙，常有荒腔走板。村戏是乡村最厚重的文化，承载着百姓的梦，寄托着百姓的苦，将大家心中所想、所念、所感在时空唱响。村戏冲淡了庄稼人的忧愁，又给他们带来暖心的快乐。我慢慢感到，戏曲就像庄稼人的田，是乡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当时的曲目可谓题材广泛，内容丰富。为配合新中国首部《婚姻法》（1950年5月1日颁布实施），在1951年的正月十六上演了评剧《刘巧儿》，其主题是根除封建买卖包办婚姻，倡导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二胡、板胡乐师是从东城请来的，饰演刘巧儿的宋志梅是本村人，学过评剧，当年21岁，气质好，扮相美，唱嗓清脆。她发音准确，唱腔亮丽、委婉，都说有新凤霞的味道。她唱道：“……我的爹在区上已经把亲退呀，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上一次劳模会上我爱上人一个呀，他的名字叫赵振华。都选他做模范，人人都把他夸呀……”一段刚刚落音，喝彩一阵接一阵。那天戏唱到一半，天空飘起了零星雪花。我回头张望，满场黑压压一片，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看戏，没有退场的迹象。这戏真是吸住了庄稼人的眼睛，融入了庄稼人的血脉。

看乡村戏曲不仅仅是娱乐，其净化人们心灵、提高群众觉悟的功能不可低估。邻里之间的纠纷时有发生，我三舅家的地与卢二伯家的相邻，因卢家的看法损坏了三舅家的玉米苗，两家发生了争吵，还动了手。虽然两家同居一院，但从此便成了冤家。正月十五村里唱京剧《将相和》，三舅在台上是扛靶的，卢二伯是演廉颇的。在唱负荆请罪时，不知是太投入了还是走得过急，卢二伯突然来了个大踉跄，差点栽倒台下，多亏三舅手疾眼快，上前拽了一把，还急中生智唱了一句：“将军切莫急啊！”竟然赢得台下一片掌声。第二天，卢二伯给三舅家送来一碗黄米年糕，三舅母则给卢二伯端过去一盘热气腾腾的猪肉酸菜馅饺子，从此以后，两家亲如一家。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村里那些能种田、会演戏的庄稼人陆续过世，记忆中的村戏渐渐远去。现在的生活富裕了，人们的文化追求进入多元化时代，可以在电视机前看影视、综艺节目，也可以在公园唱各类歌曲、跳广场舞……村戏陪伴庄稼人度过艰辛、贫困的岁月，为他们驱除烦恼，送来欢笑。那古老的铿锵有力的锣鼓声，那呼之欲出的鲜活人物，那让人过目不忘的故事，总会在我的梦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