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胜盼｜一次心理洞察试验——读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

《欢迎来到人间》是毕飞宇继《推拿》之后的最新长篇力作。历经15年淬炼，作家完成了一部展现当代人生命与精神世界暗流的挑战之作，是一次透彻有力的心理洞察试验，写出了自己真正“想写”的故事。

小说围绕外科医生傅睿展开情节。2003年“非典”结束后的夏天，第一医院的泌尿外科连续出现了六例死亡，全部来自肾移植病人的并发症感染，主刀外科医生傅睿在遭遇第七例病人田菲的死亡后陷入了现实和精神的双重危机。

毕飞宇的“刀锋”对准肾移植科“一把刀”傅睿，对医患关系、夫妻关系、原生家庭、科室关系等多角度描摹，全方位洞察一个看似完美无瑕的顶尖医生的内心痛楚。在潜心创作的15年中，作者花费大量时间在医院中实地学习，以充实小说中的医疗细节。所以，小说写得很严谨，也很煎熬。“这部小说是我的噩梦。在没有完成之前，我无数次想要放弃，起码有十次以上。但是每一次都摆脱不了，我还是要写完它。”毕飞宇以“噩梦”解释新作，可知他对自己的精神是先行做过深度“解剖”的。

傅睿是毕飞宇倾注心力塑造的关键角色。他人眼中，傅睿年轻有为、家庭美满，而独对自己时，他却只是在无休无止地扮演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医生。他高贵纯净，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完美表象的背后，面对世人的疾苦、现实的荒谬，傅睿作为医院骨干医生的压力渐渐凸显出来。他想要拯救患者，拯救他人，但问题是他无法拯救被他医治的所有患者，也无法拯救自己。傅睿的精神肖像构成了一幅当代素描，透过他，我们与自身的心灵现场素面相遇。《欢迎来到人间》如同一场深情的预言，通过塑造一位堂吉诃德式的白衣骑士宽慰我们：在内耗、疲惫渐成常态的世界，请关心我们的精神疼痛。

作为一部聚焦当代人精神世界的小说，精神无形，难以言说，写作难度极大。小说本身也有点像傅睿的精神困扰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没有明确的主题，所有人都不是主题，作者也并不想借一个故事说明某种问题。不过，作品依然保持着典型的“毕飞宇式”小说的叙事节奏，叙述夹杂议论，大量口语、重复、自问自答、语气词频繁出现；议论时则雄辩、幽默，延续了作者清晰冷峻、细致入微的风格。

小说事实上并不是在讲述一类职业或一种人生，而是一种处境。作者运用了大量的意识流手法，述说天使傅睿来到人间后，怀揣着理想主义却最终被现实打得落花流水的残酷命运。也许毕飞宇想告诉读者的是，生而为人，谁也别想拯救谁，只能自渡，哪怕你是天使也不行。

小说也带有明显的“身体叙事”色彩。通过“痒”、蚊子等身体异质感受来透视傅睿烦乱的内心世界，具有鲜明的隐喻性症候。毕飞宇拿起小说的手术刀，剖开我们的内心世界，呈现出每个人都拥有的两套生活：一套装满别人，一套隐于自我。

毕飞宇说：“傅睿跟现在许多年轻人一样，童年和少年基本是在搏杀状态中度过的。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已经感受到了巨大压力。我不能无视他们，我决定在他们密不透风的世界里打开一个窗口。”

“生命兀自汹涌，欢迎来到人间。致每一个被迫完美的成年人。”这是《欢迎来到人间》书封上的一句话。傅睿是一个全新的文学形象，“他生活在别人的认可之下，逐渐走向精神的决堤”。这是一个文学的故事，而文学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