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保定晚报作者:时间:2024-12-20 11:48
□张金刚
当年在故乡,天愈寒便与火靠得愈近。
一向讨厌烧火的我,此时也被严寒摁在灶前,变得乖巧起来,替下母亲,敲起灶火门,纵有青烟呛得咳嗽流泪,也表现得格外坚强。慢慢地,玉米棒、枯树枝、劈柴瓣、荆棘棵、白茅草、芝麻秆、烂树叶……一切可燃柴都烧得倍儿溜。
母亲说:“要想人吃好,先让灶吃饱。”故而,烧火与做饭是前因而后果,火烧得好,饭菜才做得香。可掌握火候绝非易事,需要耐心与技巧。蒸馒头、炖大肉需要劈柴大火,炒小菜、煎鸡蛋需要小柴小火,烙饼、摊煎饼需要茅柴匀火。一根根、一把把柴草送入灶膛,或猛烈或温柔地燃起火焰,舔舐着锅底,传递着热量。风箱“呱嗒呱嗒”送来风,柴草“噼噼啪啪”燃得欢,直烧得小炒“嗞啦嗞啦”、炖菜“咕嘟咕嘟”、蒸气袅袅娜娜,配以欢快温馨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土灶香香的,家人暖暖的。
最喜欢架起一灶劈柴,蒸馒头,炖大肉,烹出美食,暖了土炕,也剩了满灶火红的木炭。这可是宝!将铁锹顶在灶门底部,用火杵将火炭拨在上面,再端起滚烫的锹,一锹一锹装满火盆,压实。小心将火盆端回屋,放在炕头,暖洋洋,热腾腾,顿时温暖了一屋。
吃罢饭,天尚早,寒夜不愿出门,全家人便围着火盆烤火、消遣、做活。闲不住的母亲常盘腿坐在灯下,纳鞋垫,做布鞋,缝衣服,剪窗花,不时将手拢在火盆之上烤烤,有时会将烙铁插入火盆,熨平洗好的衣服。她一边忙活,一边讲着那些祖上口传的故事、谜语,哄年幼的我开心入睡。父亲常在一旁借着火盆的温暖默默地看闲书、听广播,或者夹起火炭点上一锅烟,悠闲地抽过,然后将烟锅在盆沿上“咔咔”几磕,收起,一会儿便靠着背子睡熟了,响起微微的鼾声。
暖暖的火盆是孩子们的最爱,称得上是美食“烧烤炉”。抓一把花生浅埋在火炭中,片刻便会听到“叭叭”的爆裂声,随即飘出一股烤花生的香味。火候一到,扒开火炭夹出花生便可美餐。或将几颗土豆深埋其中,耐心等待,不一会儿,但见几股灰柱从火盆中腾起,那是土豆被烤得“放屁”了。赶紧将土豆翻转,埋好,等再次“放屁”便是烤好了。取出,吹灰,剥皮,啃食,喷香软面,堪称美味。火盆亦可烤红薯、烧黄豆、温柿子、做爆米花,诱人的香味弥漫整屋,自己动手,大快朵颐,乐在其中,回味无穷。
后来,日子过得好了,火盆虽也常伴,可毕竟温暖有限,难度严冬,铁煤炉便被请进了家,成了冬季取暖的依靠和主角,赋闲猫冬的农人此时都在围着火炉忙活。
清早捅开封了一夜的火炉,不一会儿,炉中煤就燃旺了,火炉与烟筒搭成的风道引着红的、蓝的火焰“呼呼”穿过,烤得小屋暖洋洋的,融化了玻璃窗上精巧的冰花。那些冰花鼓起密密的水珠,骨碌碌淌落下来。放一壶水在炉子上,不出10分钟就烧开了,“嘶嘶嘶”翻滚着,水汽顶着壶盖“哒哒哒”跳动,鼓着壶哨“吱儿吱儿”长鸣,催着赖床的人们起床做饭。
感谢这火炉,能在单调的冬季捧出那么多的特色美食,堪称超越火盆的“加强版烧烤炉”,让劳碌三季的人们尽情品尝收获的喜悦。坐在旺旺的炉火旁,看着一圈红薯被烤得“嗞嗞”直响,流出的汁液粘在火炉上,催发出的浓香萦绕满屋。拿起一块在手里上下翻滚之后,轻轻地剥开焦硬的外皮,便拉扯出软软的、细细的、黄黄的红薯瓤,直搅得口水加速分泌,迫不及待地送入嘴里,慢慢地品尝入胃,直甜到心底。有时也会在炉口烤上一圈花生、核桃或南瓜籽。闻着果皮焦煳的香味,听着干果爆裂的声响,急速剥食,烫烫地狂嚼一通。干渴了上火了,端来一碗冻柿子温在火炉上,待到丝丝热气从碗底腾起,捧起一个,剥掉薄薄的皮,一口气吸入嘴里,吞掉汁液,咀嚼脆籽,“咯吱咯吱”,清甜爽快。
犹记得在乡下教书的冬季,走读生带了午饭,早上一到校便交到我办公室,待我临近中午时将他们带的馒头、包子、米饭等用大锅在火炉上馏热馏透。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响过,孩子们蜂拥来到我的办公室,一个个像嗷嗷待哺的小鸟,揭锅领午饭。我站在火炉旁,静静地看着他们,满是宠溺。住宿生更苦,大通铺宿舍里的土煤炉、蜂窝煤炉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睡到铺上冰窖一般。于是,每天上晚自习前,孩子们便把几十把暖水壶提到我办公室。我一壶接一壶地烧开水,将每把壶灌满。待下晚自习,我又站在火炉旁,宠溺地看他们拿壶。数年冬季都如此,但我知道他们能吃上热乎饭,能泡袋方便面,能暖暖地泡泡脚、洗洗脸,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窗外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屋内火炉正旺,暖意融融。静寂而漫长的冬夜,有了火炉的相伴也显得短暂而浓情,舒适而熨帖。近火过冬,是多么惬意而有诗意的烟火生活。
思乡情浓,我便抽身回老家,与父母静静坐在火炉旁,吃顿饭,说说话,或不言语,围炉陪伴,闲坐就好。儿时的炉边小零嘴还有,母亲知道我好这一口,已备足。可也只是我吃,干果父母已咬不动,红薯之类的他们也少了胃口。那只常伴父母左右的黑猫卧在炉边的蒲团上,“呼噜噜”睡得正香。我摸摸它的毛,热烘烘的,摸摸我的裤腿,也热烘烘的。母亲顺势也摸摸我的腿,说:“离远点,别烤煳了。”说完,我挪下凳子,还是无话。
我忽地想起一种儿时美味,说:“娘,再给我用勺炒个鸡蛋吧!”其实我会做,但就想看母亲做。她打开火炉,我递上铜勺和油。火红的炉火烧得勺中的油起了烟,母亲吩咐我将一枚鸡蛋打进勺里。“嗞啦”一声,蛋清变白,蛋黄凝固,在勺中“噼里啪啦”起了泡。我递上筷子,母亲笨拙地搅拌,不时有油点蹦到火里,腾起轻烟。片刻,香气四溢,我捻一点盐进去,母亲再搅拌几下,将勺递给我吃。勺炒鸡蛋,整个过程母亲做得认真,我也帮衬得认真,接下来我吃得认真,母亲也看得认真,似乎要的就是这种仪式感。还是当年的火炉,还是妈妈的味道,只是已隔了不知去了哪儿的40年光阴。
过去那些与火亲近的日子已深深烙进了我的生命,同时积淀的还有值得珍存回味的温暖与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