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保定晚报作者:时间:2025-09-11 09:13
□张中伟
我听到过来自四面八方的很多种声音,而唯独对麦秋的声音感到最亲。
芒种三天见麦茬。年少时,芒种节气刚过,黎明时分的公鸡打鸣总是抢先登场,唱响故乡的晨曲。时隔不长,另一种更为激动人心的鸟鸣开始附和,“黎鸡儿,攒劲儿,早起来,割麦穗儿。”我在心里将这种声音称之为天籁。这一声声鸟鸣叫黄了麦穗,叫开了天明,叫醒了沉睡的农人,预示着一年一度“三夏”大忙、龙口夺粮进入了关键阶段。
一
我老家所在的村庄如同夏日里的一口大锅,承载着全村人的幸福和向往,像有人在锅下拼命添柴,烟火气溢满了整个村庄。
黎鸡儿一声声地催促,农人们忙着整修农具,整理麦场。那些缺水的麦田抢先变金黄。我在睡梦中被父母唤醒,不情愿地揉揉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套上长衣长裤,戴上防晒草帽,拿上属于自己的那把弯月小镰刀,一副威武的架势。我吃力地提上一大塑料壶凉白开,以备在大汗淋漓时一通豪放牛饮。
坐在父亲驾辕的小拉车上,我迷迷糊糊地在车厢里摇晃着,享受着难得的回笼觉。不知不觉间,一股股特殊的麦香钻进鼻孔,那是麦田独有的气息。我一激灵醒来,已置身金黄的麦田里。此时,我全然没了睡意,手攥镰刀扑进麦田。晨风吹得麦浪翻滚,尚能送来徐徐清凉。
麦熟一晌,谷熟一时。眼见麦田由深沉饱满的墨绿变成丰收的金黄,听着麦田里“噌噌噌”的镰刀与麦秆触碰的声音,我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有母亲巧手做的喷喷香的炸酱面,有白花花的大馒头,有外焦里嫩的千层饼。不一会儿,麦茬子像用梳子梳理过一样,齐刷刷地伸得越来越远,让我想起了火车的轨道。一个个牛腰粗的麦捆子戳在麦地里排起了长队,展示着傲人的收获。
一年又一年,播下的麦粒籽种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但是,在这片土地上播种的人却早已似收割后的麦子,换了一茬又一茬。
“咕咕……咕咕……”这是早已住在我耳朵里再熟悉不过的布谷鸟的鸣叫声。布谷鸟一开始发声,就是提醒人们要在收割后的麦田里播种下一茬农作物,有玉米、花生或红薯。土地因天旱而变得干硬,要浇上一遍促使种子发芽的救命水。彼时干旱,我们农家常为水犯愁,在机井旁排队等水,或着跑10多里远到别处找水。我开始懂得“民以食为天”,知道了水是庄稼的命根子。
麦捆子拉到麦场上,堆成了一个个小山包。这期间,我们最害怕听到天空传来的雷声。一场暴风骤雨能让收割后堆成垛的麦捆子发热,再有了雨水的浸泡,麦粒在麦捆子上发芽,这是我们最不愿看到的。
二
麦子收割后用小拉车拉到打麦场,用铡刀铡下麦头,三五家合计着找来打麦机,将麦头码成一捋一捋,塞进轮刀高速旋转的打麦机腹内。瞬间,麦秸、麦粒被清清楚楚地分为两个世界。我不止一次充当过打麦场上的熟练工。伴随着打麦机的轰鸣声,有负责向打麦机喂料的,有在打麦机出口挑麦秸的,有收麦粒的,往往都是自觉分工协作,一气呵成。
一阵阵隆隆的机声过后,打了这家的还有那家的,长达两三个小时是家常便饭,我们却乐此不疲,皆因大家心里都揣着欢愉和幸福。最累的当属往打麦机里放麦头,既要放得适量,让打麦机吃饱,又不能一次性放太多,以免卡住轮刀,让打麦机“撑着”,造成消化不良。这让我想到了“欲速则不达”。
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麦秋,在下乡采访龙口夺粮抢收抢种的现场,我的手机忽然响起欢快的铃声,摁下接听键的那一刻,听筒里传来父亲激动的声音:“咱家的邻居买了小麦联合收割机,收麦子再也不用镰刀啦……”
用打麦机打麦子,不管哪个岗位上的人都需戴着口罩和帽子,更得穿上长衣长裤。即便这样,打完一场麦子,每个人就像从煤窑里爬出来一样,全身上下只剩两只眼珠不是黑的了。乡亲们说,过一个麦秋不脱一层皮是过不去的。
阳光之下,麦粒成堆,黄灿灿一片,聚拢起乡下人心中的金山,不日装进大缸,才算是麦秋真正的收获。
三
依稀记得,在用打麦机以前的年月里是靠人拉碌碡碾麦子。俗语说,“种得好不如熟得好,熟得好不如收得好”。麦秋期间遇上大晴天,农人们会喜不自禁。日头像个大火球炙烤着大地,烤熟了田间里的麦子,也烤干了麦场上的麦子。麦子被晒烤得没法再干的时候就该是人拉碌碡上阵的时候了。打麦场上,除了被暴晒得发烫的麦子,连一棵树也没有。我和父母、哥哥拉拽着永远不知疲倦而又极其懒惰的碌碡,在毒日炙烤下捱过了一圈又一圈。我把一块浸过水的毛巾盖住头顶,有了些许的清凉,但脸部、脖子和胳膊会很快变成麦色。汗水浸过麦芒给腿脚的刺痕,倍觉钻心地痛,我甚至听到了自己和麦粒同频的心跳声,似乎真正明白了麦粒的来处和归途。
笨拙的碌碡不紧不慢地打着圈,在麦头上反复折腾。它经过的地方,原来支棱八叉的家伙们变得服服帖帖,吐出一粒粒饱满的麦粒。我和哥哥抓起三股木杈,一杈杈挑走麦秸,聚拢起麦糠麦粒,然后就开始扬场了。扬场是个技术活,是父亲的专属,我和哥哥只配当辅工,用铁锹往父亲端着的簸箕里铲入粒糠混合物。父亲看好风向,双臂合力,猛地向侧上方一甩,便扬出一道金色的虹。
我似乎听到了麦糠麦粒叩请苍天的声音,以及麦粒奔赴大地赶考的匆匆脚步声,抑或有麦雨声飘过,间或夹杂着麦香和空气的摩擦声。金色的虹连天接地,这独具魅力的颜色向我飘来,那是一年里我家麦场上最好看的颜色,麦子圆满完成经天纬地的轮回。
此刻,我们乡下孩子最值得回忆的幸福感油然而生。我感受到大地的平稳坚实,我看到了秋色斑斓,甚而好像听到了大地深处的窃窃私语,宛若嗅到了春天的磅礴气息。我觉得后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给稳稳地托住了。
黎鸡儿、布谷鸟照样鸣叫,公鸡依旧打鸣,美妙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鼓,麦秋农田里的劳动者却改换了版图。联合收割机在田间来回穿梭,为农家三夏大忙撑起一片天,搭起壮阔的生活舞台,让我们能腾出时间站在田间地头欣赏一派派机声隆隆的大好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