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保定晚报作者:时间:2025-04-11 13:50
□耿凤忠
1984年初春,我到保定地委机关工作。由于工作关系,几次和保定日报社资深记者吕学文老师下乡采访,对他很是钦佩。闲聊中我想拜他为师,吕老师谦虚地推辞了。他看着刚出校门没几年而又渴望学诗学写作的我执着的目光,说:“我带你认识赵品光主任吧,他写文章做诗词都与众不同。”
我骑着一辆半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在裕华西路的老槐树影里穿行,车筐里塞着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车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那时的保定日报社离保定火车站也就二三百米之遥,是一栋青砖二层楼,坐南朝北,木质大门旁边挂着“保定日报社”木制牌匾,白底红色油漆大字很是显眼,由于风吹日晒,有零星脱落。楼下斜倚着十几辆沾满泥点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有几辆的横梁上挎着采访用的帆布包。
我停放好自行车,吕老师已在楼下等我,我在他的引导下向二楼走去。木楼梯每踩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印证着陈旧的年轮。我跟随在吕老师身后,说不清楚是紧张还是兴奋,后背洇着汗,向赵主任的办公室走去。
推开那扇漆色暗沉的木门,办公桌上摞了半尺厚方格稿纸的稿件,最上面的一页上有批改得密密麻麻的蓝色墨水字迹。办公桌右上角堆着《红旗》杂志,搪瓷茶缸里的岩茶冒着热气,散发着浓浓的香味。赵主任正在聚精会神地改写一篇第二天要见报的评论员文章。当他停下笔后,吕老师做了介绍。赵主任个子不算高,眼睛很大而且有神,戴着近视眼镜,操着不大标准的普通话,一双审视的眼睛看着我,眼神折射出文人特有的才气和风骨,看得我有些紧张。当我说明来意,想求教写作写诗后,赵主任眼睛一亮,面部表情随和了许多,我的紧张心理顿时缓解。
“写诗作文没什么窍门,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写。要我说,写文章其实是个苦差事,只要能坚持就有收获。”赵主任指着办公桌上和书架上堆满的书对我说:“一是多看书;二是多深入基层,多和老百姓打交道;三是善于观察事物细节;四是要有悟性。”他站起身,从背后书架上抽出一本泛黄的《史记》,让我多读《史记》学叙事;让我揣摩孙犁的白描手法;说下乡要揣着笔记本,蹲在田埂上听老农唠嗑;说好文章得像烙饼,表面焦黄酥脆,内里有麦香。最后,他从书堆里抽出一本《古文观止》,用红蓝铅笔在目录上勾了十几篇,说:“先把这些嚼透了。”
最让我发愁的是赵主任布置的作业——写一篇反映农村党员的通讯报道文章。那时的我尽管在农村长大,但主要是在求学,并且出校门才几年,连生产队的记分员都没当过,对基层的工作和生活还是比较陌生。后来,赵主任和吕老师把我送出办公室,我踏着木楼梯,走出办公楼,走在裕华路上,听着杨树叶子沙沙的响声,回味着赵主任给我上的人生第一节写作课。
初夏,我和吕学文老师又一次到清苑县,总结北大冉村老党员杨树林的典型材料。我们从长途汽车站坐班车到清苑县城,杨树林开着一台新买的拖拉机接我们到村里,我们行走在麦浪泛黄的麦田里,杨树林两手攥着沉甸甸的麦穗,说“冀麦26号”抗旱、产量高,他买这台拖拉机是专门给乡亲们义务耕地播种的。随后带我们去他家看他的“三件宝”,门框上是褪色的流动红旗,玻璃板下压着当年的《入党申请书》,钉在墙皮上的是残存的奖状碎片。我们坐在土炕上,听老支书讲那些过往岁月……村里有几个残疾人,一到种麦子和收麦子时就发愁,他开始让儿子帮忙,后来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他就托人买了这台拖拉机,给村里有困难的乡亲免费耕种。
采访结束后,我熬了两夜写了一篇通讯——《老支书的算盘》。我拿着这篇文章让赵主任指点,他看了几遍,捏着稿纸直摇头,“算盘珠子写得活灵活现,老支书倒成了木头人,写人得往骨头缝里钻,他手上皴裂的口子、裤脚粘的泥星子,哪样不比算盘金贵?”之后我又去拜访过赵主任几次,每次都带着一篇稿子,赵主任都细心阅读,指出不足。求教赵主任的几年间,尽管我稍有进步,但也没写出一篇像回事的文章。由于机关事务繁多,加之自己耐力不足,在赵主任那儿一直没有出徒。后来我又到县里工作,和赵主任的联系渐渐少了,写文章也就半途而废了。
去年听说赵主任已在2022年因病去世,临终前还在修改他的诗集《千河诗词》和《千河散曲三百首》,钢笔停在“老城墙根下”的“根”字处,墨迹在宣纸上洇成一层星云。回想起40年前我拜赵主任为师的点点滴滴,那种钦佩,那种记忆,难以忘怀。
前几天我路过裕华西路,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寻找保定日报社的办公楼旧址。当年的二层青砖木楼已不复存在,老报社旧址已变成购物中心。某个恍惚的瞬间,我仿佛又听见木楼梯的“咯吱咯吱”声,又追忆起办公桌前主任埋头改稿子的身影,他偶尔从故纸堆里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依然如昨,凝视着他的新作《哂然庐百花圃》……
我的思绪正在打捞沉入岁月的故事时,蓦然间,外卖骑手的电动车从我身旁经过,清晰的巡航语音盖过了记忆里的自行车铃声,我久久地陷入了沉思。40年前埋下的文学种子在这个春天又开始发芽,长出新的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