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保定晚报作者:时间:2025-05-22 07:12
□耿凤忠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的家乡为了壮大集体经济,发展畜牧业,每个生产小队至少养一群羊,每群羊大约有200只。
养羊有三大好处,一是母羊生下羊羔卖出后增加村集体收入;二是生产队用这群羊对将要耕种的土地施肥,晚上用来卧地,羊粪可以作为肥料;三是逢年过节每家每户还可以分上一只羊改善生活。儿时的我和同伴们就盼着过年过节能分上一只又肥又胖的山羊,屠宰后能吃上味道鲜美的炖羊排、炖羊肉和爆炒羊杂解解馋。
生产小队养羊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买200来只羊需要队上有雄厚的家底。养这一群羊,一年下来需要一名专职放羊的壮劳动力,还必须懂放羊的门道,待遇也比较优厚。生产队出工的劳动力每天挣10分工(10分工为1个工),常年放羊的羊倌每天挣12分工。每到春天母羊开始下羊羔,还要配备一个半劳动力看护羊羔。从春天开始一直到秋收,要用羊粪给土地施肥,也就是划出还没耕种的地,羊群晚上排泄的粪便作为肥料,即卧地。每晚要有两个男劳动力看守这一群羊,村民们称此为“看羊”。
看羊既辛苦又熬人,而且看羊的和放羊的要做到无缝衔接。专职看羊的和每天轮班看羊的密切合作,无论刮风下雨还是晴天阴天,每晚都要在岗在位。其中一名壮劳力专职看羊,待遇更优厚,每天挣14分工,晚上工作,白天休息,其余男劳力轮流值班。
在我上初二的那年夏天,知了叫得比往年都躁得慌,热浪在草尖上翻滚,似乎要把远处的山林蒸得微微发颤。我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听见生产队长王叔叔的大嗓门,“嫂子,今晚羊群到界板沟猴儿滩卧地,轮到大哥看羊了,大哥好点了吗?”忙活做饭的母亲从灶台前走到门口:“医生说你大哥得了疟疾,正发着摆子,说至少三天出不了工,还在卫生所挂水呢。”
“泄洪渠塌了50多米,这天气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要下大雨,全队男劳力都在堤上连夜抢修。”王叔叔摘下草帽扇风,露出额头上被玉米叶子划破的血痂:“秋播全指着这些羊粪肥。”我看着王叔叔为难的样子,从灶膛前站起来:“叔叔,今晚我去替我爹看羊吧。”王叔叔看了看母亲,又认真地打量着我,很无奈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傍晚,我吃过饭,穿上不大合身的雨衣和解放鞋,母亲把装着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塞给我,千叮咛万嘱咐:“别打盹,羊吃了庄稼咱家可赔不起。”
刚出村没多远,乌云压到树梢,一阵狂风刮起,沙土眯得我睁不开眼。我揉了揉眼里灌进的尘沙,吃力地往前走着。一道道闪电劈开天际,炸雷劈下来时我赶到了猴儿滩,雨点砸在土地上腾起白烟,我的解放鞋瞬间灌满泥浆。老羊倌李大爷的羊鞭子戳在泥地上,溅起的泥星子沾满补丁摞补丁的裤腿。“半大小子看羊?”他吐掉嘴里的狗尾草,“羊跑进玉米地啃一口苗,秋后就得扣你家50斤口粮。”羊群在暮色里黑白一片,像团移动的乌云,头羊或远或近的铃铛声和着雷声交织在一起。李大爷的羊鞭甩出个漂亮的鞭花,“啪”的一声惊起草丛里的蚂蚱。“看羊有三怕,惊雷、野狗、瞌睡虫。”他将手里的花椒木棍递给我,“拿着这根棍,不招蚊子。”
当我清点完187只羊时,雨帘子哗啦啦浇下来,顿时,天地间白茫茫连成一片。羊群突然炸开了窝,此起彼伏的咩叫声混杂着雷雨声直往耳朵里钻。我的雨衣早被树枝刮破,雨水顺着后脖颈往脊梁沟里灌。“后半夜往东南边多照应着点,那片玉米地是实验田。”李大爷仍不放心地叮嘱过后把羊群交给了我。我一手拿着花椒木棍,一手擦着脸上的雨水,行走在羊群中,两眼紧盯着每只羊的举动,焦急地等待着专职看羊的赵伯伯早点到来。
赵伯伯赶到时,我正在追赶一只头羊,胶鞋陷进泥坑拔不出来,光脚踩在地上,也没觉出疼。赵伯伯扬着鞭子,几只嘴馋想啃玉米青苗的羊马上被他驯服了。赵伯伯让我找个地方蹲下来眯一会儿,但离开他一步我都觉得不踏实。我就拿着花椒木棍当拐棍,用昏暗的手电筒照着羊群,紧跟在赵伯伯身后,时刻关注着每只羊的动向。“这几只大个子黑羊听话,不用管。那两只秃尾巴的羊不老实,爱偷吃庄稼。那只白点的羊脾气暴,爱打架,犄角都少了一只。”赵伯伯如数家珍,述说着每只羊的习性,我也对“看羊”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后半夜的雨里带着冰碴,削在脸上像扎针一样疼。我跟在赵伯伯身后挨个数羊,手电筒只剩一团昏黄的光晕。浸透的白洋布衫紧贴着后背,湿冷顺着打寒战的牙关直往骨头缝里钻。头羊忽然仰脖叫了声,近200只羊跟着此起彼伏地叫,竟在雨幕里踩出奇特的韵律。赵伯伯在雷雨声中哼起了豫剧《朝阳沟》唱段,“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天蒙蒙亮时,赵伯伯清点了羊群准备回家休息。临走,他把身上带的两个玉米面菜饼子塞给了我,这时雨渐渐停了。
我看着赵伯伯离开的背影,望着东方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一只羊的嚎叫引来了羊群的窜动。我警觉地走近头羊,手里提着花椒木棍追赶羊群,心里一惊一乍的,感觉头发梢都在冒汗。临近中午时分,李大爷斜挎着一把油布雨伞,哼着京剧小曲,四平八稳慢慢悠悠地接班来了。他过了羊数,又查看了周围的青苗,说了声“好小子”,眼角的皱纹收缩成了两条梅花。
和李大爷交接后,我蹚着泥泞的山路往家走,深一脚浅一脚,露水把裤脚染成深灰色。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爹还躺在炕上,捂着一个厚被子,身子还在颤抖。母亲给我盛了一碗熬好的姜汤,我换下湿透的衣服,喝了汤倒在炕上就睡着了,梦中这群羊卧过的地长出了绿油油的一人多高的玉米苗……
待我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