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保定晚报作者:时间:2025-11-16 09:38
□田素芬
我的家乡在端村,位于白洋淀腹地,众水环绕,壕沟连连。我家位于村中央,鱼市、菜市都在跟前。出门下坡,河岸就是端村码头,每当我趴在大炕的窗台上,就能看到大漕子船上载运的粮食犹如堡垒般结实地摞在船舱里,还有编织好打成捆的苇席,如同无数只万花筒在眼前掠过,现在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记忆中老屋那破旧的玻璃窗正对大淀,三九的寒风似剪刀一般,能剪开窗框边上每条宽窄不同的缝隙,无情地将刺骨的冷气推进没有炉火的老屋。白天母亲和姐姐们织席、解苇都很劳累,夜晚大炕上的被窝早早排满。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没有炉火的寒冬让人无处躲藏,手摸哪儿都是冰凉冰凉的,烧炕便成了冬夜取暖的一种方式,唯有烧热的大炕方能焐暖这排大大小小的被窝。虽然窗外寒风凛冽,但烧热的土炕在漫长的冬夜里还是格外温暖,正如记忆里一家人清贫而温馨的生活。
门口的鱼市就像定好的闹钟,4点多准时叫醒熟睡的母亲。母亲每天起床后先抱进一捆柴火,烧起家里仅有的那口七印大铁锅。不加水的大铁锅渐渐由黑变红,瞬间光芒四射,仿佛初升的太阳充满希望和活力,使整个老屋温暖而明亮。灶膛里,火焰不停地跳动,好像在诉说着冬日里的深情,成全了一家人的温暖与快乐。
我们赖在炕上享受着暖暖的片刻,母亲柔和的话音督促我们趁着烧锅的热度赶紧穿衣起床。我穿衣服的同时习惯地看向东边的玻璃窗,只见玻璃上的“大树”渐渐模糊,随着屋内温度的上升又慢慢缩成了“山脉”。我愣愣地看着玻璃上的画面,看着“山脉”在温度的催化下宛如瀑布般沿着窗棱直流而下,然后又顺着窗台不停地流到青砖地面上,最后消失不见。母亲说玻璃上的“大树”叫“冰花”,是由屋里的热度以及我们每个人呼出的热气与深夜的冷空气结合形成的。虽然母亲说的我听不太懂,但是我很喜欢那些冰花,觉得冰花也喜欢我。我感觉冰花就像童话里的神树,从夜幕到凌晨不断发生变化,而清晨的冰花又随着干锅里射出的光影富有魔力地舞动着。
能干的母亲每天晨起,重复着烧干锅取暖的活计,我和妹妹们也很听话地照常穿衣起床。一天凌晨,我感觉越睡越冷,凉气嗖嗖地直灌被窝,就缩紧身子裹了裹棉被,迷迷糊糊地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真的是母亲起早碾苇回来了。我睡眼惺忪地看见母亲抱着一捆小竹竿进来匆匆点燃,竹节噼里啪啦的爆响声真像是过年放鞭炮,让人兴奋不已。刹那间,袅袅暖气徐徐升起,干锅不仅映红了老屋斑驳的土墙壁,也把母亲忙碌的身影映在墙上,宛若夕阳下的一幅剪影,温柔而有力。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着,很快进入腊月。生产队打算给社员们搞点福利让大家过个好年,队长通知第二天田庄河苇场分芦苇。
翌日,我屁颠屁颠地跟在母亲身后,执意要跟着一起去分芦苇。田庄河是通往水乡村庄的一条主河流,河的右边是一条很深也很大的干壕沟,队里的芦苇都囤积在那儿,离我家很近。我和母亲乘坐父亲的拖床滑行在厚厚的冰河上,初升的太阳照在冰面上,折射出深浅不一的蓝调光芒,真的好美!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现象被人们叫作“冰凌彩虹”,可惜的是,时隔50多年再也没有遇到那么惊艳的时刻。
看苇场的董爷爷看到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分芦苇,高兴极了。人们有说有笑,愉悦的气氛弥漫在苇场上空。父亲和母亲也同大家一起忙着干活,人们个个精神抖擞,有的负责挑选芦苇等级,有的负责扛到指定地点,还有的按芦苇的等级进行分类摆放,然后再按人口数量分好把子,大家各就各位干劲冲天。当看到坐在地上抽烟的大伯和老叔们头上蒸腾着热气,眉毛和头发上沾了好多芦花时,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觉得他们的样子特别滑稽。母亲严厉地呵斥我,说虽然他们衣帽不整形象不雅,但是他们和你爸一样,为了家为了孩子,不怕苦不怕脏在冬天甩开膀子汗洒苇场,这就是农民的勤劳精神!母亲的训斥我至今记忆犹新,每当我回忆起分芦苇的场景时,内心五味杂陈,被一种涩涩的酸楚灼烧着。
当一份一份的芦苇分配完毕,我感觉到肚子咕咕直叫,抬头看看天空,脸盆大的太阳仿佛罩着一层灰白的纱,眼看着太阳噌噌西下。“天快黑了!大家看好属于自己的苇子,抓紧时间往家运。”队长高声喊话。
我坐在苇垛上紧盯着我家的芦苇,生怕别人扛错了似的。父亲和母亲已经运完两趟了,最后一趟母亲暖暖我的小手,父亲把他的破棉袄裹在我身上,然后用绳子把芦苇扎好,抱我坐在最上面。父亲抡起拖床伢子(撑拖床用的木棍,木棍一头镶嵌着铁钩子),高兴地喊了一嗓子:“坐稳喽,拖床开始启动了!”暮色苍苍,寒风呼呼,父母拉着我和这份暖暖的幸福一同回家了。
拖床一路逶迤,貌似穿越漫长的岁月——当年的小姑娘已人到中年。我从遥远的回忆里抽身回来,只见窗前的红枫叶在冷冽的风里摇曳,仿佛母亲烧锅时跳跃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