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的记忆

□魏欣然

漆黑的夜色中，清冷的月光为城市披上一层银纱。街边新开商铺的喇叭声像石子坠入湖心，在我心底漾起涟漪。我买下一串山楂糖葫芦，轻咬一口，糯米纸在舌尖悄悄融化，伴随着咬破糖衣发出的脆响，酸甜之味在口腔绽开。夜晚的寒气模糊了眼角，恍然间，我仿佛又见到那位老者，佝偻着背，抖着手将冰糖葫芦递给等在窗口外的年轻人。

大学时，学校对面的小吃街是夜间的好去处，几位好友三五成群，谈笑声与各式各样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随着街边的烟火气萦绕在城市上空，打破了冬日的寂静。

“冰糖葫芦哎！”

小巷尽头坐落着一间不大的铺面，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爷爷站在店内，身穿一件破旧的长袄，边弯腰给山楂裹着糖霜，边大声叫卖。那声音苍老却铿锵有力，于巷尾徘徊不散。屋内案台上摆放着一座“糖葫芦墩”，上面插满颜色各异的冰糖葫芦——棕色的山药、鲜红的山楂、橙色的橘子……为朴素的冬日注入一丝独有的热闹。巷子蜿蜒悠长，各色小吃琳琅满目，窗口前往往挤满了人。相较之下，小小的糖葫芦摊并不起眼，只有零星几人光顾，但生意上的萧条似乎并未对这位老爷爷造成影响，他依旧守着摊位，尽力叫卖。

冬天的风像把弯刀，割得人脸颊生疼，老爷爷虽身在店内，干枯的手也被冻得通红。他将糖葫芦用糯米纸仔细裹好，递给我时双手微微发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像冬日里一束不可多得的暖阳。我本不喜山楂，觉得那果实又酸又涩，一口下去能激出泪来。但老爷爷做的糖葫芦果肉细腻，糖衣薄而脆，不黏牙，山楂的酸被糖衣的甜牢牢包裹，清新可口，令人沉醉。一来二去，我成了这里的常客，与老爷爷也渐渐熟络起来。

那年冬天下了晚课，我时常来到摊位前，买一串山楂糖葫芦，随后坐在店内同老爷爷闲话家常。他从不提家事，只做一位聆听者，静静分享着我的喜怒哀乐。临近毕业，我为前路忧心，那段时日，往日酸甜脆软的糖葫芦吃在嘴里也觉得发涩。老爷爷拿起一串刚蘸好糖还未冷却的糖葫芦，在灯下凝望着那晶莹的琥珀色，轻声说：“你看，这糖稀滚烫，裹上去却是外甜里酸。人啊，得学会把生活的热和凉、甜与酸都一口口嚼透了，咽下去，才品得出滋味。”他微笑着，脸上的皱纹堆在一处，语气中带着股看透世事的淡然。

一次偶然我问及他的家小，那时，老爷爷正背对着我，为山楂裹着糖衣，闻言，他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沉吟半晌，方才开口：“老伴走了几十年了。儿子离了婚，前几年出了车祸，也走了。”他的语调很轻，听不出情绪，仿佛陈述着一件极为寻常之事。我怔愣片刻，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为自己的唐突懊悔不已。老爷爷回到座位上，将冷却的山楂糖葫芦递到我的手边。接过糖葫芦时，我无意间碰上他枯瘦的手——那双手粗糙泛红，手指皴裂起皮，五指边缘扎着常年劳作留下的倒刺。

他说他做了几十年的糖葫芦，老伴和儿子都走了，日子也没了盼头。“可想想还有人爱吃我做的糖葫芦，人生好像又有了盼头。”老爷爷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感，有思念，有不舍，更多的是在泥泞中挣扎过后活下去的信念。他努力牵起嘴角，露出我最熟悉的笑，皱纹爬满他的脸颊，曾为那份笑容添了慈祥，如今我却看透了藏在笑容背后的辛酸——那一道道皱纹是岁月无情的烙印。望着那张苍老的面容，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自心底蔓延。那一瞬，老爷爷曾经的话在我耳畔响起——生活本就有酸有甜，有人沉溺于一时失意无法自拔，有人却在遍尝苦难后觅得一丝转机。

如今，我吃过许多地方的糖葫芦，却再也没能品出当年的那份滋味。那份滋味里不只有山楂的酸与糖衣的甜，更有那个冬夜里一位老人用他冻得通红的双手为我裹上的足以抵御一生严寒的暖暖“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