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保定晚报作者:时间:2025-10-09 09:25
□王永红
记忆中,奶奶高大壮实,古铜色的皮肤透着风霜的痕迹。她高鼻梁,大眼睛,牙齿齐整,嘴型也好看,唯独那双腿,弯得像两把旧犁,俗称罗圈腿。她带我去地里时嫌我走得慢,便将我抱上吱呀作响的小推车。我晃着腿,看她的脚在土路上飞快地滑动,脚底像抹了油,走得又轻快又稳当。
爷爷走得早,半身不遂,熬了几年便撒手人寰。奶奶拉扯着6个儿女长大,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和嫁娶开销沉沉地压在她肩上。她像田里不知疲倦的耕牛,年复一年,春种秋收,汗水浸透了脚下的每一块土坷垃。农闲时她也歇不了,负责村里一位五保户的一日三餐,以此换些微薄的贴补。阴雨天屋里便响起“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那是奶奶在给做马鞭的人家加工毛竹。她用小车拖回大捆毛竹,抡起沉重的铁棒,仔细敲掉每根竹节上旁逸斜出的枝杈。有时她会摘下些鲜嫩的竹叶,洗净,丢进茶壶,开水浇下去,竹叶便醒了,清水漾开浅浅的绿,溢出淡淡的香。我们管它叫“竹叶茶”。
记忆里,奶奶总是在忙碌着,鲜少有空闲专门陪我嬉闹,唯有我病倒时她才肯停下来。一次我发烧了,奶奶带我去打针,回来路上拐进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店,竟给我买了平日里我非常眼馋的橘子汁和小麻花。病中的我毫无胃口,她便带我到村头一架破旧的农具旁坐下,轻声哄我:“乖,吃一口,吃了病就好了。”那些年,想吃零食的时候总是吃不着,病中有了好吃的却又咽不下,日子拧巴得像解不开的疙瘩。
病好后不久的一个夜晚,临睡前,我和奶奶并排躺在炕上。黑暗中她忽然轻声问:“小红,你知道为啥一棵麦秆头上只顶一个穗子吗?”
我摇摇头,在被窝里睁大了眼。奶奶的声音在夜色里悠悠荡开:“老话说,早先的麦子可金贵了,每片叶子上都坠着个沉甸甸的穗,粮食多得吃不完。管人间温饱的神仙想下来瞅瞅。这一瞅可了不得,他瞧见有个妇人把剩饭哗啦啦地倒进猪槽,旁边的小娃娃屁股底下竟垫着一张暄乎乎的大饼!神仙看了心火直往上拱:人咋能这么不敬重天物?打那时起,他就让一棵麦子只长一个穗了。”
奶奶顿了顿,侧过身,温热的手掌抚过我的额头:“所以啊,每粒米都金贵,糟蹋粮食是要受罚的。记住没?”我蜷在她身边,似懂非懂地点头。窗外的月光清冷地照着屋后黑黢黢的麦田,奶奶嘱咐我爱惜粮食的话也沉甸甸地落在我心尖上。
约莫在我七八岁时一个冬日的午后,听说邻村唱戏,我拽上弟弟就溜出了门。我们懵懂地挤在戏台下,看见台上的人穿红着绿,摆着架势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我们听不明白台上到底唱的啥,很快就对看戏没了兴致,便在台下乱钻。又累又饿时,我们撞见了维持秩序的大姑父。得知我俩是偷着跑出来的,他立马把我们拎回了家。奶奶见了,一把将我们搂进怀里,声音里夹杂着失而复得的惊喜和惊魂未定的后怕:“你们可算回来了!冻着没?饿坏了吧?跑哪儿去了?家里人快急疯了,在大队喇叭里都喊破了嗓子!”
我们挺着小胸脯说:“去看戏了!”“傻孩子,一分钱也没带,看个啥?往后出门前千万跟家里人吱一声,远地方得大人领着去,跑丢了可咋整?”我们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说话间,奶奶已麻利地洗净红薯、胡萝卜,囫囵个儿着丢进大锅,添上一瓢水,抓起筐里在大路边捡拾的枯叶引燃灶火。她拉动风箱,“呱嗒——呱嗒”,火苗在灶膛里欢快地舔舐着锅底。不多时,热腾腾、甜丝丝的红薯和胡萝卜就塞满了我们的手心,焐热了我们冻得发僵的手指,那股暖意和香甜深深地烙进了我们周身。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敢私自跑远过。
17岁后,我像离巢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远了——求学、工作、成家、生子。回老家的日子像指缝里漏下的沙粒,越来越少。奶奶却在时光的消磨下一年年枯槁下去,白内障像一层灰翳蒙上了她的双眼,那双曾健步如飞的腿也渐渐失了筋骨,离不了拐杖,每一步都探动得迟疑,她却仍摸索着攥紧扫帚,蜷坐在矮凳上,一寸一寸固执地向前挪。那双腿啊,曾跋涉过无数生活的沟壑,在风雨飘摇中硬是托举住了一个家,后来却再也撑不起这副衰老的身躯。即使这样,奶奶依然不肯也不愿白白地“吃闲饭”。
如今想来,那矮凳上蜷坐的一寸寸挪动扫帚的倔强身影,连同灶膛里跳跃的火苗和“呱嗒”的风箱声,都成了定格在时光深处的剪影,无声地温暖着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