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保定晚报作者:时间:2025-07-17 08:35
□耿凤忠
那年秋天,我攥着县国办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一大早起来,踩着露水,兴高采烈地往15里外的学校走着。晨雾里飘着乡亲们烧秸秆做饭的浓烟味,我背着娘新缝的洋布被褥,斜挎着的帆布书包里装了娘新蒸的掺了榆树叶的玉米面干粮。
一
我兴冲冲地赶到了学校,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校门口红砖墙上贴着的分配宿舍的告示。教务主任站在报到的学生前面,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嘴里还在吃着早饭,手忙脚乱地和最前面的学生解释比划着什么。他回过头,看了看报到花名册,右手拿起搪瓷缸往木板上一磕:“男生宿舍满员了,你们新来的5位同学住民房。”我缩在队尾直跺脚——“都怪生产队里秋收耽误了报到时间,这下可好,得去住民房。”我心里直个劲地埋怨着。
其实学校的大宿舍条件也不是多么好,三间瓦房打成通铺,南北两排木板床,活像晒粮食的排子车。那些床板早被压得七扭八歪,木板上铺了一层稻秸,中间留的过道不足一米宽,夜里躺下去,被子得跟邻铺的搭着盖,谁要起夜,得扒着人肩膀往外爬。就这,30多个半大小子还抢破头皮,好歹离教室、食堂近,冬天能蹭点灶膛的余温。
我们5个还互相叫不出对方名字的同学跟在一名工友老师后面,沿着学校操场边上的土路往西走,来到了离学校最近的一座民房院落。青砖院墙上探出野蔷薇,房东安伯伯正踩着条板凳修剪李子树枝杈,蓝布衫后襟的汗渍腌出云彩纹。工友老师客气地和安伯伯打了招呼,并把我们5个同学做了介绍。安伯伯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乐呵呵地说:“前天我去供销社买了领新芦苇席,西屋给孩子们拾掇好了,这儿跟自己家一样。”安大娘拄着枣木拐棍迎出来,蓝布围巾下露出几缕银丝,说:“窗户通了两天风了,保准没有潮气。”
仔细看,安伯伯裤脚上沾满沥青,像缀着无数朵黑梅花。门外放着一双黑帮布鞋,鞋帮上的沥青结成了硬壳,倒像给旧鞋镀了层黑釉。院子里晾衣服的晒条上挂着一件“交通”标志的上衣,也沾满沥青星子,看得出安伯伯是养路工区的一名道班工人。他每天天不亮就推着独轮车出门,车里放着铁锹、铁镐和一把扫帚,车前挂着的马灯晃晃悠悠,活像只萤火虫钻进尘雾里。
我们住在安伯伯家,他的儿子树红和我们住在一起,他睡在最靠门的地方。树红说:“俺娘把最亮的灯都给你们用上了。”这话不假,我仔细观察我们写作业的煤油灯,灯芯比他娘屋里的那盏粗一圈。“这是前晌蒸的窝窝头”,安大娘右手拄着木棍,左手端着搪瓷盆,把新蒸的棒子面窝窝头搁在我们房间的窗台上,窝头里掺杂着碾碎的南瓜仁,她总说吃瓜仁补脑子。
二
那年腊月里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连着下了两天两夜,漫山遍野像铺了半尺多厚的白色棉絮,省道冻出厚厚一层冰甲。安伯伯带着道班工友连夜抢修,冰甲冻得跟铁板似的,他们抡圆了洋镐也只能凿出个白印子。安伯伯跪在冰甲上,把工装棉背心垫在膝下,双手抡起铁镐,半天才凿出个小坑,在小坑里撒上沙子,使过路货车不打滑。
最揪心的是第二年夏天夜里那场暴雨,陡岭台山坡的泥石流堵塞了100多米的公路。安伯伯立即通知工友去抢险,他不顾家人阻拦,穿上雨衣,抄起铁锹、洋镐就要出门。安大娘看着门外的瓢泼大雨、电闪雷鸣,抢上前拽着他的雨衣不撒手:“你这高血压……”话没说完,安伯伯一猫腰钻进了雨帘子。他儿子树红和我们5人追到塌方处时,山上还在不断地掉石头。安伯伯光着膀子,站在泥泞石头堆成山的公路上,和工友一起清理泥石,公路的两头几十辆大货车困在山湾里。透过闪电,隐约看到大货车司机有的在驾驶室里焦急地等着,有的站在雨地里无奈地来回走动。
“别傻愣着!”安伯伯的吼声比雷还响。他甩过来多余的洋镐、铁锹,我们学着道班工人的样子,把泥沙碎石装进麻袋,填在公路塌陷的缺口,电闪雷鸣中只听见大家装车的砂子石头碰撞声和推车的嘈杂声。后半夜,安大娘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来了,她着荆条篮子,在安伯伯的军用水壶里盛满了热姜汤,带了十几个棒子面窝窝头,用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放在一个高台上,她就蹲在一块石头上两手数着念珠念经。十几个离塌方路段最近的货车司机也投入到抢修公路的工作中。
天亮时,暴雨渐渐停了,泥泞的公路终于抢修通了。安伯伯看着被暴雨堵了一夜的大货车平稳地通行着,心里一下子踏实了,满是泥点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安伯伯因过度劳累瘫坐在道旁的杨树下,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和血丝。过路的一辆大货车司机递过来半包“大前门”,他捏着烟卷的手直打摆子,却还惦记着“第三公里处有个暗沟,得赶紧去插根‘警示旗’,别让过路车捂在沟里”。待安排一名道班工人做了警示标志,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
三
两年的高中生活转眼间就要结束了,我们5名在安伯伯家借宿的同学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尤其是他家儿子树红和我们形影不离。离校前夜,安大娘还往我包袱里塞了包晾干的野菊花……
去年夏天回老家,我专程到40年前读高中时的房东家。安伯伯和大娘已去世多年,当年的平房已不复存在。我寻摸着当年那棵李子树,怎么也记不起长在院子的什么位置。当年,那棵李子树一到初秋,满树的李子紫里透红。我和树红爬在树上吃着那酸中带甜的李子,现在想起来还直流口水。
如今,小院盖起了二层小楼,树红和他媳妇已头发花白,他们端详了半天才认出我。“都老了,都认不出来了。”树红边说边拉着我的手在客厅里坐下,我回忆起当年在他家借住的岁月,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青年时代。树红说起有一年中秋节,家里准备了月饼,等我们5个同学放学回来一起吃。因等得着急,他实在是想吃,就偷偷拿了一块,刚啃了两口,被他娘发现了,又从他手里夺过来放到桌上。“那时候还是生活困难,放到现在怎么也得等着大家一起吃。”树红媳妇接过话:“从小就嘴馋。”“现在日子好,儿子在外工作,孙子也上初中了,周末都回来,我就忙活着给孙子做他喜欢吃的。”说话间她的脸上充满幸福的微笑。
树红媳妇走向二楼,从阁楼里翻出个铁皮盒,里头装着当年我们用过的铅笔头,磨破的橡皮因年久氧化,拿在手里剥落下碎渣,还有安伯伯巡道时捡的奇形怪石。最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奖状——“奖给安福源同志 1977年度全省交通系统标兵”。
山风掠过新铺的柏油路,恍惚又听见独轮车的咯吱咯吱声,车头那盏马灯晃晃悠悠地永远亮着,照着20里山路,也点亮了5个少年踉跄却温暖的青春。